阿文眯着眼儿，神清气爽，胶原蛋白丰满的面部堆起感慨：“人生就是莫名其妙啊！”
在北京东北五环外一家川菜馆的里间双人桌，我们相对而坐。木制的桌面粗糙，灰黑的纹路凸显，木凳竹篾框，店家在刻意营造着原生态的氛围。服务员端上水煮鱼和重庆辣子鸡，阿文要了一桶大可乐，还提醒服务员别忘了上冰块。
我们十多年未见了。周五车号限行，他住通州，因此约在五环外。我从望京公司骑单车过去，在拥堵的京城，路程仅耗时11分钟，这是奢侈的享受。不过，单车横穿京密路，从一架正在整修的桥底下穿过，车过之处，掀起灰尘，洋洋洒洒，飘落一头。在一个略微偏僻的小路口，终于找到“望京一号”，我停好单车，然后使劲儿地拍拍身上和帽子上的尘土。这家餐馆，北方典型的平房农家院改造而成，四合院式，一个大院，一间正房两间偏房。此时，露天院中央摆满餐桌，餐桌都坐满了人，看来生意不错。
阿文炒股，代客理财，掌控的资金2亿。2015年6月，股灾来临之前，他先知先觉般及时全部套现，获利了结，然后独自一人跑到非洲和南美洲闲逛。此时，国内股市多米诺骨牌般的割肉、爆仓、等惨叫不绝，他成功逃过一劫，在境外闲云野鹤般神游。
的确莫名其妙。他怎么会炒股，还代客理财，还成功完成了股灾来临时胜利大逃亡？——当年的一介文弱书生，一个偏爱古诗词、少年时代被钱钟书赞之“似甚聪颖，然以我辈为研究资料，真所谓贤于博弈者”的文艺青年，对股票应该算白痴啊。
阿文打开手机炒股软件，展示给我看，今年炒股收益不错，正向百分比的数字，红彤彤，相当耀眼。进入五月，今年证券交易市场血肉横飞，美国总统特朗普神经质般掀起贸易战火，殃及股市，大盘指数和个股巨幅动荡。他掌控的证券交易市场收益率27%。这还是踩了康美药业这只“雷”——300亿不翼而飞，成就了今年长期资金市场最大的笑话——阿文割肉止损。否则，他整体收益率30%多，秒杀众多公募私募基金。
在我印象中，阿文就是一个地道的文艺青年。十九年前，我们恰值青春少年，在外经贸部（现商务部）研究院一个宽敞的办公室，隔桌而坐。办公室里，要么是中年人，要么是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休的人，我们过五关斩六将考进来，属于新鲜血液，年纪相仿，自然，共同话题多。那时候我们俩都是单身狗，工作和生活几乎厮混在一起了。在这座方方正正威严十足的前苏联式褐色大楼里，曾经出了一位女部长，女部长当年的办公室就是我们这间。获知这些掌故后，一天我在办公的地方转着圈，环指周遭，笑问阿文：看我们俩能否沾点儿好运气，好歹是出过正部级领导的，呵呵！
他笑而不语，拿起桌上刚收到的China daily，低头用铅笔玩着填字游戏，半晌抬头，目光穿过厚瓶底高度近视眼镜片，来了一句让人泄气的话：没戏！
这两个字，吐词利索，语气坚决，不容置疑，犹如一口唾沫在半空飞了一会儿，然后砸在地板上——也恰恰如此，预言般暗示着我们最终选择了脱离现有的轨道，开启各自彼此“莫名其妙的人生”。
阿文的“文艺”，有品有味，即使在我们70后圈层，也算鲜有。高中时代，当众多同学在为背诵古文、遣词造句而苦恼时，他埋首读起了钱钟书的天书《管锥编》。读了还不解渴，他竟然斗胆写信给钱钟书，讨论书中的细节。自然，这让钱钟书十分惊异，于是迅速给他回了信。一来一往，书信十多封，穿越北京和扬州的上空，在当时的高中校园，一度成为新闻事件。大学在南京，大三时，攒够了路费，他坐绿皮火车，一路赶到北京，按照信封上的地址，找到了三里河钱钟书家，想到即将见到倾慕已久的少年时代男神，内心自然兴奋不已。他按响了门铃——此时，钱钟书因病概不接客。开门出来的是钱夫人杨绛先生。阿文自我介绍，并拿出十多封来往书信递给杨绛先生，表示他不是陌生人，而是神交已久——杨绛先生却没让他进门，还善意的警告说，这些钱先生的亲笔书信最好不能流落在外，避免被不良之人利用，造成混淆和困扰，她要代钱先生收回了。偶像大师没见着，带来的书信也要被没收，阿文一路高涨的情绪顿时降到冰点。情急之下，阿文从杨绛先生手上机智的抢回了三封——那时在心里留下的阴影面积有多大，可以尽情发挥想象。
当年工作午餐后，经常在午休时间沿着护城河安定门河段漫无目的的散步，我们聊着这些奇闻逸事，我以为他在吹牛。事后不久，他拿出留存的仅有的三封书信拍在我面前——果然是钱先生亲笔信，与网上流传的字迹一摸一样。不久，他编著了关于钱钟书的一本书，收录了这批书信，以及解读了他们之间忘年之交。得近水楼台之便，新书出炉，散发着墨香，阿文对外第一本签名书，赠送给了我，保存至今。有意思的是，虽然首次觐见杨绛先生情形并不愉快，但并没影响阿文对钱钟书先生的敬仰——二十多年后，杨绛先生百又五岁高寿仙逝，他们没直系子嗣，旁系多在国外，或垂垂老矣。已经功成名就的阿文，以乡贤的名义，协助杨绛先生生前单位，处理后事，开车接送客人，与大学洽谈设立公益基金，版权继承人……广受各方好评——当年学生时代求见不得的不快，早就消弭在飘逝的时光里了。
阿文的梦想，是周游列国，女友成群，做一个天马行空，率性而为的天涯浪子。其实，有多少男人没有如此想入非非。记得昆明的张赋宇同学曾经说过，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流浪四方，妻妾成群。说这句时，我们躺在大理洱海边一家客栈的摇椅上，放眼望去，风光旖丽，碧波荡漾，山水交相辉映，胜似仙境，垂首之下即是“海水”，把脚伸进这片高原湖泊，略带凉意的洁白的浪花，舔着毛孔粗大的臭男人脚脖，琢磨着所谓男人梦想，心猿意马——其情其景颇为滑稽。
共事了两年多，阿文先我一步离开。他去了一家影视公司，此公司当年盛名，签约了包括后来一举成名的影视一姐某冰冰等一干新秀。记得他离开不久，一天下班，他跑过来请我吃饭，还带了司机。饭间，我问他干嘛，他说当子公司CEO，我还傻乎乎的问他啥是CEO。他头往上一扬，手推一下眼镜，嘴角露出志得意满之色，说除了大老板，就是他说了算，一人之下，百人之上。他在吹牛吧。饭毕，果真听到司机过来喊他老板，其言行之间，颇为毕恭毕敬。我暗自嘀咕，前些日子还在跟我讨论着工资条上怎么降温费理发费那么少，独生子女补助款这辈子甭想了，因为这辈子他就没打算结婚。这一转眼，他就当二老板了——这变化也太快了吧。
可惜，阿文干了几个月，就离职了。我也骚动不安，递交了辞职，应聘一家有志于中国版《华尔街日报》的新锐财经媒体。做记者不久，一天晚上闲着无事，打开电视频道，竟然看到了阿文。那是央视首次对外公开招聘主持人。
那天是最后大PK盛典，阿文凭着渊博的知识，还有钱钟书式博闻强记，攻营拔寨，脱颖而出，笑到最后。台下坐着台长，与他同台站在一起的，还有后来名噪一时的撒贝宁、沈冰等人。
与著名主持人搭档联袂主持东方时空“直播中国”；策划青歌赛，同时兼职电影频道策划大型活动……在央视一干就是八年。喝着小酒，拍拖着各色女友，戴着偶像般的荣光，不时周游世界，混迹上流圈层，滚滚红尘，是多少人穷其一生的追求。
树挪死，人挪活，不蹦跳，不知人生弹跳的高度极限。阿文在文娱圈算是混开了，但是阿文变成商人，这一急剧的转身，有些匪夷所思。那是发生在南方一个省会城市，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。那次他主持金鸡奖颁奖典礼，被该市主管文化和旅游的副市长看中。庆功典礼酒局上，该副市长随口问了一句：能否尝试一下文旅项目，帮助策划一个实景演出？他随口说，行啊。
就这么信口一句回应，七年的时光，他把自己彻底干成了文旅行业实景演出策划头牌。那座省会城市的“知音号”就是他策划的杰作之一。有时是生活推着你，有时是自找的，坚韧的人，时刻叠高人生的底部，挑战着高度的伸展性。
人生如戏。在波澜壮阔的变革时代，每个人的命运都可能会像魔方一样，存在着无限可能性，只要你有足够的野心和耐力。
“你说，人生是不是莫名其妙？”阿文端起一个高脚杯，把加冰融化的可乐仰脖灌进嘴里，放下杯子，往前伸着脖子，靠近我，口中啧啧称奇人生奇遇。
隔壁一桌换了一拨新客人，男男女女，七八位，一坐下来就叽叽喳喳，噪音考验着我们的言谈和听力。
“啥宠儿？比如炒股吧，其实当年我真的就是一个白痴。”阿文不无自嘲，俺就是胆儿肥，少盘算，鲜有犹豫不决，喜欢玩儿新鲜，即使距离本专业八千里，感觉好玩，就一头扎进去，先扑腾扑腾着。
这句话我信。我入市比阿文早。因为研究生读金融，导师建议我们每人开户入市，少量投入，亲自体验，分析各类K线图等各类数据、图表，培养专业素养。不过，一个学期下来，除了炒美股的两位同学均略有斩获，投资A股体验的，全班尽墨，包括我们的导师。
阿文入市似乎迷迷瞪瞪，是在央视财经频道一个主持人哥们强烈建议下投身进去的。恰是2007年股市暴涨之际，券商搞了一个优惠开户活动，阿文在这个主持人热情带领下，骑着一辆自行车，从梅地亚中心骑到附近的券商营业部，花了90元开户费。随即，他懵懵懂懂，完全听消息，主持人叫他买哪支，他就买哪支，他买了后就没抛。有趣的是，每进一支股票，该主持人自己没买，临时换了更好消息的其他股票，如此者三。随即股灾降临，该主持人爆仓，阿文投入的资金缩水不少，但他没有割肉，不甘心就此缴械投降。不过，他意识到，听凭消息买卖股票，完全不靠谱。痛定思痛，倔劲上来，他下定决心自主研究。从研究李佛摩尔开始，寻找对自己最合适的风格和喜好，于是本杰明格.雷厄姆，巴菲特……等等，一番研究下来，他决定搞价值投资，觉得李佛摩尔投机性的高频交易不是他所好。当年初入股市就遭遇股灾，他没有惊慌失措，没有割肉，一个劲儿的补仓，跌了补跌了补，不几年，股市再度上扬，当年亏损的股票不但扭亏为盈，还翻了数倍。
他笑而不语，接过我的手机，打开我的股票池，一一指点说：“万华化学，我赚了7倍；恒瑞医药赚了3倍多；其他几只无投资价值，建议你删掉……”
阿文自诩是国内洞悉巴菲特财技和精神最深刻的人，没有之一。见过巴菲特并非新闻，每年伯克希尔－哈撒韦公司召开股东大会，全球欢腾，粉丝们从世界各地飞过去，甚至就为了看一眼。在纽约一家牛排馆，“与巴菲进午餐”慈善拍卖，近二十年经久不衰，这年被一个90后的中国小伙子以3000多万人民币拍下，一时市场哗然——巴菲特，在股民眼里是神一般存在。
阿文是与巴菲特单独相处的。一次美国之行，他在华尔街的一个华人投资学长，是巴菲特的忘年交，他圆了中国新锐股民阿文的梦。
显然，当年大学时代莽莽撞撞的从南京跑到北京，拜访偶像钱钟书未遂的窘境，没有再次发生。
太可惜。很多人为了和巴菲特吃顿饭，都花了不少银子，他竟然没有合影留念。我感慨，替他惋惜。
“最有价值的的，都在我脑子里。”阿文伸出右手，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。他又喝了一口冰可乐，呵呵一笑：“我就在他的家宅门口，跟他房子做了一个……”
看似人生宠幸了你，其实任何结果都是个人选择的，有付出不一定有收获，没有付出必然不会有收获，这是铁律。
时候正午，这天是入夏以来北京最热的一天，烈日当空，阳光从天井的亮瓦漏进来，照的浑身燥热。我们举杯，以冰可乐代酒，喝着这些年彼此魔幻般的人生况味……
